冬天悄然来临，天空开始密密地下着细雪，一夜之间，无论是大地，还是树梢都挂着晶莹的雪白。

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，个个裹成球揉着冻红的鼻子赶路。

倪裳拉开衣柜，看着清一色的大衣，披肩皱着眉毛，今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猛，在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就已经零下了。

犹豫半晌，倪裳挑出来一件加绒旗装，外面套了件毛绒大衣。

今天是倪福达七十大寿，不仅仅倪家所有成员都会到齐，还有不少上海的名门世家也会来祝贺，大哥已经提前几天给倪裳上眼药，让她必须参加。

执拗不过，倪裳让杨卓成在商场随便挑了样寿礼，便驱车前往了。

倪家在上海虽然算不上是巨亨老炮儿，那也算得上是一等名流，所以倪福达的寿宴置办得十分气派，倪裳还没到门口，就听到了阵阵的礼炮声，从倪家公府往外一公里停满了豪车，看到这个阵仗倪裳冷笑一声。

指定折寿。

“六妹呀，你总算来了，我们都快忙坏了，快，去看看厨房那边，我这顾不过来了。”二嫂一看到倪裳，就抓着她一顿吩咐。

倪裳拧着眉毛甩开她，抱着胳膊冻得有些发抖，“这些下人操办就行了，你忙活什么？”

二嫂脸色一变，想张口辩解几句就看到门口姗姗来迟的四弟，便懒得管倪裳，捧着一张笑脸迎四弟去了。

倪裳紧了紧身上的大衣，快步地走进了别墅。

大厅里摆放了十几张麻将桌，名媛贵妇们团团围坐，手边放上最拿的出手的包，嘴里噙着上海本地地吴侬燕语，麻将碰撞间闪了闪手上鸽子蛋大小的钻石。

倪裳只看了一眼，便匆匆离开，躲进了偏厅。

进入房间后，暖气一下包裹住她的周身，倪裳舒服地喟叹一句。

“姑姑！”倪美茵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，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倪裳。

倪裳被她压得身子稍稍弯曲，白了她一眼，“放开我。”

倪美茵来得很早，被家里的长辈挨个训了一遍，说以后少跟六姑姑接触，都被她带坏了，这些话倪美茵天天听，烦不胜烦，只好找了个借口偷偷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等着倪裳来。

倪裳一边听她诉苦，一边剥着橘子吃，听到兴头还笑了笑。

“姑姑我偷听我妈和二伯母说，今天好像要给你相亲，人都定好了，说是宋家的谁，谁来着，我给忘了。”

倪裳听后只是淡淡一笑，把手里的橘子皮扔进了垃圾桶里，她从上大学开始就立志要脱离倪家，就算是饿死冻死也不花倪家一分钱，她也做到了，那么倪家就没有任何资本可以强迫她做事。

“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和凯成哥哥的事情，为什么还要给你相亲啊？”倪美茵拿过一个橘子，有些疑惑的问。

倪裳把倪美茵手里的橘子抢了过来，面色不悦道：“我跟陆凯成有事？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
“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，所有人都说你们长大以后会结婚的。”

“那是他们自己瞎琢磨。”倪裳把剥好的橘子喂给倪美茵，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，“我可没说过我对他有意思。”

“那也就是说凯成哥哥对你有意咯！”倪美茵趴在倪裳身上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。

倪裳笑着把她的脑袋推开，“吃你的橘子去吧。”

陆家曾经在上海树大根深，即使是倪家都要礼让三分，那时候她和陆凯成就是所有人眼里的假偶天成，直到陆家出现了经济危机，一手建起的商业大厦岌岌可危，倪家迅速收手，与陆家断了个干净。

后来陆家举家搬迁到美国，就再没了消息。

比起已经落魄的陆家，欣欣向荣的宋家则更能入倪家人的眼。

这会已经接近正午，所有的宾客都已经来齐了，一大堆人全部簇拥在大厅，倪裳觉得憋闷，领着倪美茵继续在房间待着。

大厅里吵吵嚷嚷的，祝贺声恭维声络绎不绝，一直耗了一个多小时都没结束。

倪裳的寿礼早早就让倪美茵送过去了，现在就等着吃饭，可眼看着马上快两点了，大厅里那群人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。

倪裳饿得有点想骂人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倪裳终于闻到了饭菜的香气，恢复了一点元气，倪裳穿上衣服走了出去。

倪裳还在想偷偷找个不认识地饭桌上跟人一起拼桌吃饭，结果半道上被三哥抓住，去了主桌。

主桌一般除了坐本家人，还会坐一些与寿星交往密切的客家人，倪裳落座后看到除了倪家这帮牛鬼蛇神，还有一个年纪和倪福达相仿的老爷子，一个妇女和一个年轻，模样清俊的小伙。

想到倪美茵之前说要给她相亲的事情，倪裳顿时连饭都不想吃了。

“这位就是六小姐？”那位妇女率先开口，眼神在倪裳身上来回打量着，看神情有些不太满意。

“对，这就是我六妹妹。”二嫂最人精，主动起身给那妇女倒了一杯酒，一副家中长辈的架势道：“宋太太啊，你不要听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，我这个六妹妹是最贤良不过的，你看长得够漂亮吧。”

宋太太扫视着倪裳点点头，“是漂亮，多高啊？”

“一米六八的呀。”

宋太太还算满意地点点头。

“你好，我叫宋明毅，初次见面，我敬你一杯。”说罢，宋明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，视线落在倪裳身上，眼神有些期盼。

倪裳低头吃着菜，专注的神情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，直接忽视了宋明毅敬的酒，全然不顾桌上所有人的视线。

“小六。”四哥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衣服，压低声音提醒她，“别没规矩。”

“我最近不能喝酒，胃疼。”倪裳回了话，依然在自顾自吃菜，连抬个眼神都不愿意。

宋明毅表情僵硬了一下，随后打了个圆场，“原来是这样，是我唐突，没考虑清楚。”

“怎么能怪你呀，这死丫头天天想一出是一出的。”二嫂安慰着宋明毅，而后在倪裳身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，示意她不要那么任性。

倪裳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，脸色不虞。

“你想干什么？”倪福达坐在主位，脸上没有多少表情，眼神却十分震慑地盯着她。

“我吃饱了，先走了。”倪裳拿起包，准备离开。

“你敢走试试！”

身后传来倪福达低沉却有力的警告声，倪裳站住了身子，转过身看向倪福达。

四周的宾客都被这一变故惊到了，老爷子寿宴，子女公然叫板，这是一场好戏，每个人都不会错过。

倪福达自然知道在这个场合不能和倪裳置气，只能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去，伸手指着倪裳的位置，不容置哙道：“坐！”

倪裳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，这会自己的头脑才稍稍清晰了一些，想到自己以后生意往来要看脸面，也不准备和倪福达僵持下去，顺从地坐回了位置。

二嫂在各个宾客中来回穿梭找补，她长着一张七窍玲珑嘴，几言几语就把场子活络了起来。

回到主桌，宋太太对于倪裳刚刚的做法，明显有些意见，但处于两家的脸面，便没有表现出来。

宋老爷子只是吃菜喝酒，不动声色，让人看不透他在思考什么。

宋明毅明显没有那么高的城府，倪裳当着所有人下他的面子，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瞧。

倪福达自知没理，便沉闷着不再说话，二嫂看着气氛这么僵硬，说了几个笑话想缓和一下，但没一个人理会她，她也不自找没趣，安静吃菜了。

寿宴到下午五点才结束，倪裳几乎是被强行扣在了倪家，倪美茵想放她离开，却被自己爸妈冷着脸带走了，到了晚上，整个倪家就只剩下了倪裳和倪福达两个人。

倪裳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，发现门被打开了。

走到大厅时，倪福达正端坐在沙发上，手里拄着拐杖，面色阴沉如墨。

倪裳并不准备和他多说些什么，拿着包想要离开。

“过来，聊聊。”倪福达开口叫住她。

倪裳停住脚步，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等倪裳坐到沙发上后，倪福达有些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。

“我记得你小时候是最乖巧懂事的，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？”

倪福达的脸上首次出现痛心疾首的表情，威严如他，白手起家，不到三十岁就在上海有了自己的一番天下，虽然个人作风有问题，但所有人提及他无一不是竖着大拇指，可此时此刻，他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。

倪裳拿过桌上的一个苹果开始削着，她不愿意去回想她的小时候，更不愿意和倪福达去讨论她的小时候。

“我知道当初你妈走的时候你难过，但是是她自己愿意走的，她不要你！”

“我知道。”倪裳打断他，手里的苹果皮由于分神被削断了，她抿了抿唇，又继续削了起来。

“那你因为什么要和家里闹得这么僵，小时候你要什么我没给过你，不求你孝敬我，至少你要尊重我。”

“扯淡。”倪裳笑着说出声，手里的苹果再也削不了，她拿起来啃了一口，味道不太新鲜了，和倪福达说的话一样，应该扔进垃圾桶里。

“你什么意思，你是觉得我说错了？”

“对，说错了。”倪裳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，靠在沙发靠背上，气定神闲地看着他，“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。”

倪福达冷笑一声，“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……”

“那是因为你讨厌我妈，连带着讨厌我，所以你不关心我。”倪裳打断他，接着说，“我妈是不爱我，但是我知道她爱你，但你不需要一个空有皮囊没有价值的女人，于是你把她抛弃了，但是你看她放弃你拿着钱走的时候你又生气了，气她太浅薄，气她之前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，所以你也生我的气。”

倪福达沉默了，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，那时候倪裳还很小，倪福达没想到她竟然还会记得。

“我十岁没了妈妈，我只有爸爸了，我拼了命地讨好你，可是你呢，你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，哪怕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，那时候我一直在想，我到底哪里做错了，后来我才明白，你只是不爱我，我做再多也没有用。”

“你知道我不擅于表达感情。”倪福达闷闷出声。

“可是我看的出来你很爱大哥二哥，你扪心自问，你真的不擅长表达感情吗？”

“所以你就因为这个恨我？”倪福达抬头对上她的视线，由于情绪激动用力咳嗽了两声，缓过来后，他悠悠开口，“我当初是不在意你，但不代表我不爱你，如果我真像你所说的薄情寡义，我现在又怎么会和你在这说话？”

“那是因为我出息了。”倪裳语气平淡，平心静气地说出残忍的真相，“自从我的事业起步时你才开始注意我，在那之前，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？”

倪福达一下哽住，情急之下又剧烈咳嗽几声，一旁的管家匆忙上前查看，被他推开了。

“你走吧，我以后也不强迫你来了，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，当初你妈离开，我并不生气，我只是恶心，自己会和这么一个女人结婚，也恶心，生了你这么个女儿。”

***

晚上两点多，纪远川骑着单车回家，冬天的夜晚很黑很冷，纪远川顶着寒风差点撑不住摔在地上，实在熬不住这刺骨的寒风，纪远川下了车，推着车走。

终于走到家门口，他家是在城中村的一个小小的四合院，因为年久失修，路灯有些昏暗无光，在暗黄的灯光下，纪远川看到一个女人倚在自家门前。

女人身形修长纤细，穿着大衣在风中显得十分单薄，海藻般的长发散在两边，遮盖住她的容颜，她沉默地抽着烟，烟头细细的火光映照出她落寞的神情。

这人是……

倪裳！

纪远川愣在了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