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体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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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清晨,范清耀把餐食准备好就早早出门。

  范凌恒看着桌上用稻壳拌着野菜做成的的粗糠菜粥,叹了口气,不抱希望的打开旁边的碗,蓦然发现里面竟还有块晶莹剔透的鱼肉。

  昨天那条鱼最后吃的只剩骨头,哪儿来的鱼肉?

  范凌恒最后回想起自己把鱼肉夹给范清耀,他去柴房乘了碗水,想来是那个时候把肉留了下来。

  瞬间,他和今世父亲间仅剩的那点隔阂消融,范凌恒已完全接受了范清耀父亲的角色。

  粗糠就是稻壳,没有吃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玩意儿做成的饭是有多么的难以下咽,范凌恒今日有幸亲身体验,这也让他挣钱改善伙食的念头却愈发强烈。

  昨日晚上范凌恒苦思冥想如何搞钱,但发现自己在这个尴尬的时间,用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来形容他的处境再合适不过。

  不论是肥皂还是蒸馏酒,亦或是水泥、女士内衣等等都是很好的发明。

  可是,范凌恒不会呀!

  虽然他闲暇之余会看看小说和电视剧,但谁没事真把里面的内容当真,仔细研究里面的小发明?闲得蛋疼么?

  而且,原来这呆子的记忆除了四书五经以外的东西简直可以用空白来形容。

  这直接导致范凌恒两眼一抹黑,所以他决定今日宗学下课后去县里逛一圈,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。

  范凌恒走在乡间小道,莹蓝蓝的天空和翠绿的稻苗,颜色是如此纯粹。

  这让见惯了灰沉沉天空的范凌恒不由做了个深呼吸,没有汽车尾气和雾霾的纯天然无污染空气仿若带着甜味。

  去学堂的路上,范凌恒看到一座装横的像似宫殿般的建筑高高耸起,青砖砌墙,大门处阶砖铺地,红、白石板延伸至路面,外墙和屋檐处布满金漆木雕和工艺石雕,整个看起来富丽堂皇,方圆二十米内不见其他房屋。

  这是范家的祖祠。

  范进的灵牌就供奉在此,只可惜,自范进之后范家就再没出过一个进士,现任家主也只是举人而已,整个范氏现在没有进士。

  以宗祠为中心,各种大小不一的屋群依次展开,离得最近的是族长的院子,然后是族长弟弟的、族长哥哥的……

  总之,离宗祠越近,就代表在宗族的地位最高,范凌恒家在宗族里是末流,他家的屋子也是离宗祠最远的。

  走过族长的院子再往前,就是学堂,也是学堂教书先生范清礼的家。

  范凌恒喘着粗气,站在学堂外稍作休息,这幅身子太过羸弱,大约一公里的路程就让他上气不接下气,满身大汗。

  但他也是个犟脾气,能在路边休息偏要走到地方才行,这与他之前养成的习惯有关。

  在前世他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,爷爷去世后更是一个人养活了自己,靠着打零工和奖学金才挣到足够的学费。

  痛苦和磨难锻炼了他,也养成范凌恒做什么事都要拼上性命、竭尽全力的风格,因为别人有的依靠,他只能靠他自己。

  范凌恒赶到时早课未开,但学堂内已传来朗朗读书声,走进屋,放眼所见,内里已有七八个半大孩子在背书。

  这些同窗有大有小,大的看起来比范凌恒还要年长,小的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,背的书也不一样,小的在背《千字文》,稍大点的在背《三字经》,看起来比范凌恒年龄还大的那个正在背《论语》。

  找到往日座位,范凌恒拿出《论语》,还没等他翻看,旁边同桌凑了上来:“这几日怎么没来上课?”

  “不小心摔到脑袋,昏迷了两天。”

  问话的叫范凌云,家境和范凌恒家相仿,房屋都坐落在村子最外面。

  范凌云闻言,窸窸窣窣的从口袋里摸出两颗鸟蛋递给他:“我昨天晚上掏的鸟蛋,今早烤了烤,给你两个。”

  相似的家庭,不同的成长轨迹,范凌云从小就调皮捣蛋、上树下河,无所不能,虽然年龄比范凌恒还小上一岁,但两人站在一起,好像范凌云更显大一些。

  范凌云剥开一个鸟蛋塞到嘴里,含糊不清道:“我等下个月满十五周岁就不上学了,我爹让我跟他一起种茶。”

  “光一个《千家诗》我就背了两年还没背完,下面再学劳子《名贤集》,后面还有四书五经,我看花二十年也记不住。咱不像你,记东西快,我早点干活,家里能多个劳力,还能多挣点银子。”

  “那你以后怎么打算?”范凌恒把鸟蛋揣到兜里,准备当做午饭。

  “就种茶叶、攒钱、娶媳妇儿呗。”范凌云搓搓手把蛋壳碎屑拍掉,随口答道。

  也是,这个年代,子承父业是大概率的事情,范凌云家是茶农,如果没有大的变故,他会继承他爹那几亩茶地,他的儿子也会继续种茶叶。

  “你不一样,先生说咱这些人里你是最有希望考上秀才的,你要真成了,可别忘了弟弟哦~”

  不等范凌恒回答,学堂先生范清礼迈着八字步跨进学堂,范凌云脑袋缩回去,开始摇头晃脑,装模做样的读起《千家诗》。

  “子曰,学而时习之……”

  范凌恒也连忙拿起书本,刚要开口就看到范清礼直愣愣的走到他面前。

  范清礼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举人,考过了乡试,但后来连续参加三次会试不中,就一直顶着举人的身份。

  虽然举人也有候补做官的资格,但那也是要花银子打点,范清礼家前后走动过多次,许是银子花的少了,上面一直拿没有实缺搪塞范清礼,说让他在家候着。

  无奈下他只得回家,一晃十几年过去,范清礼心心念念的一官半职迟迟不来,最后在家也是无事可做,受族长邀请,任了宗学的先生。

  听起来好像很惨,但举人毕竟是是乡试考过的秀才,免粮税、免徭役是基本操作。

  其他特权例如举人犯罪,在判刑之前,需要取消罪犯的举人功名后才可判刑,而且地方上官员,县令、知府等都没有权利去取消功名,他们得报到省里。

  只有主管一省教育的学正有权利取消其功名,这也相当于所有考试通过的读书人无形中多了一把保护伞。

  而且不光是举人,就连比秀才低一等的秀才也有这些特权。

  范凌恒看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范清礼,想到在前世电视剧、小说里都说‘穷秀才、穷秀才’的,那也得看和谁比!

  乡里有两个考过府试的秀才,仗着自己可以免粮的优势,将亲戚的钱粮挂在自己的名下,帮助亲戚豁免纳税,本该交给国家的税自己少拿点,不事生产也能养家糊口。

  而且,想成为被官方认可的读书人,秀才是最低的门槛,别看秀才不起眼,但在社会交往中,秀才会在当地受人尊敬,属于名符其实的“文化人”。

  如果范凌恒考中秀才,当地其他没有功名的乡亲见到他,就要尊称“老爷”或“相公”。

  但范凌恒最想得到的还是秀才、举人见官不跪的特权。

  他可不想未来和人打交道,那边来了个九品芝麻官,这边乌泱泱一片人跪下,其中包括自己!

  之前的他可以,现在的他,不行!

  范清礼看到多天没来上课的范凌恒出现在学堂也不吃惊,本来在学堂授课这事就是族长好说歹说他才勉为其难的答应。

  而且面前这些歪瓜裂枣,也不值得他多下功夫。

  在宗族学堂上课的,大多是宗族贫穷子弟,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送去县学,县学一年二十两银子的学费抵得上名青年劳力种三年地的收入了。

  他慢悠悠的走到前面,让下面学生挨个上台进行背诵,这是他的常规教学方式,背不好的打板子,能背出来的教下一阶段的内容。

  背诵顺序按照年龄大小,很快就轮到范凌云,: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呃……问……问……”

  范凌云背着手摇头晃脑拉着长音大声背诵起来,起初两句背得十分流利,但到了“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”便一个字都背不出来。

  “伸手。”范清礼说完两字,没有废话,拿起戒尺高高举起,在范凌云的手心上重重挥了下去。

  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让范凌恒哆嗦了一下。

  范凌云吃痛,五官都拧在一起,也不敢吱声,直到五下打完才回到座位。

  范凌恒眼尖,见着他手掌心已经高高肿起。

  下一个就轮到范凌恒,他强装镇定,行到范清礼身前解释道:“先生,学生前几日读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,昏迷两日,还没来得及背书,能不能放到下次一起背?”

  “哼”范清礼轻哼一声,对往日学堂读书最刻苦的范凌恒并没有网开一面:“你又不是第一天上我课,既然你来,就要把书给背好,要不然我何必费事向下教你。”

  范凌恒惨戚戚的想到这顿板子八成是免不了,但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:“不知这次背什么?”

  “《论语·里仁篇》全文。”

  莫得感情的话瞬间让范凌恒心里哇凉,他本以为能瞎猫逮个死耗子,万一遇到之前高中学的《论语》十二章呢。

  但《里仁》,他只记得课本里有三条是出自这篇,分别是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“见贤思齐焉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”和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。

  其他的……范凌恒疯狂地翻阅着原身的记忆。

  突然,记忆定格到范凌恒在田间走路时边看边背的画面,书本上的文字清晰可见,他看着记忆里这幅画面,挨个开始读:“子曰:“里仁为美。择不处仁,焉得知?子曰:“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,不可以长处乐。仁者安仁,知者利仁。”

  “子曰……子曰……子曰……”

  26个子曰,26段话,一字不差,全部读出。

  下面的学生已经目瞪口呆,范清礼也显得有些诧异,然后勃然大怒,这小子背的这么流利,刚才还找自己说情,莫不是在消遣自己。

  他铁青着脸:“手伸出来。”

  范凌恒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,没成想范清礼竟然还让自己伸出手:“先生,学生已经背出来了,难道还要挨板子?”

  “你前两天上课没有给我讲,算你逃学。”

  范凌恒哪知道范清礼心里真正想法,再加上记忆里确实有范凌云逃学挨板子的画面,只得乖乖伸手。

  十下!整整十下,打完以后范凌恒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手不“拾”卷,挨着东西就疼,怎么拾!

  范凌恒抖着手回到座位上,看到范凌云给了自己一个眼神,意思是: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继续读了吧!’

  范凌恒指了指自己的手,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,这位好友还真是命硬,十天里挨八天板子依旧能坚持下来,只因为他爹告诉他,认字多了卖茶叶才不会被骗。

  挨板子环节结束后,没背出来的继续背书,背出来的三个人则被范清礼一对一教学。

  “先读一遍……”“这句话能理解什么意思么?”“能?那你给我说一说……”“不对,这句话意思是……”

  不得不说,范清礼还是有两把刷子,虽然只是来回反复四句话,却把范凌恒在学的《论语·公冶长篇》解释的清清楚楚。

  到了晌午,今日教学结束,范凌恒和范凌云结伴而行,路上约好下午一起去县城。

  待他到家时,却发现院门大开,里长范清醇正在院内来回踱步。

  里长听到脚步声,抬头见是范凌恒,急慌慌道:“范家老二,你爹爹出事了。”

  范凌恒脑袋“嗡”的一下,血压升高,头晕目眩。

  “事儿不大,脚扭了下,鞋子都穿不上了,我刚把他送回来,你要不行通知下老大,让他明天去把这月县里杂役给干了。”

  里长的话传入耳边,范凌恒这才放下心。

  范凌恒按着自己刚才“突突”乱跳的太阳穴,谢过里长后赶忙进屋,发现范清耀正拿着布条一圈圈缠在自己的脚踝上。

  “你这是?”

  “嗨,我这不碍事,用布条绑起来,不耽误明天服役,你哥刚在酒楼从伙计转到后厨帮闲,不能让他回来,要不东家怎么看他。”

  范凌恒上前一步,把倔强老头的手扒拉到一边,又把布条全部拆散开来,边拆边说:“明天我去……”

 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,范凌恒从记忆里得知,大明有丁税、田赋和徭役,真正对自己家造成沉重负担的不是前两者,而是徭役。

  在前世,国家要搞大基建,会出钱找工人来修路盖楼,这样一个方面能沉积国家固定资产,另外一个方面还能解决就业率,工人拿到工资,还能促进消费。

  但是在大明,村里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在本县服一个月的无偿劳役,从事地方的土木工程、造桥修路、治理河渠、转输漕谷等劳动。

  徭役成为了地方官剥削百姓最有力的工具,本来正常状态下是一年老百姓服一个月的徭役。

  现在可好,反正让老百姓服役不需要额外花钱,那就可劲的用。

  三月修桥;四月修衙门;六月修河堤,八月盖驿站;你说要耕田没时间服役,那就交钱,交了钱就可以不用来了。

  徭役,成为了官府发家致富最有利的工具。

  地主和上等户出银子不去服役,那他们的活就只能分摊到范凌恒这种付不起钱的穷人家庭。

  县里徭役是五年轮一次,今年恰巧轮到自家,家中只有三个成年人范凌恒家,基本上有个人要免费做半年工才能满足今年的徭役。(注1)

  范清耀听范凌恒这么说愣了下,自家二娃之前从来是除了读书外不关心家里任何事儿,昨天那米粥就让他吃了一惊,今天他能说出代自己去服役更是让他觉得二娃懂事儿了。

  范凌恒把布条攥到手里,指了指自己脑袋,冲着范清耀疑惑的目光解释道:“这次摔了后,好像忽然开窍,明白了很多道理。”

  范清耀点了点头,并没有怀疑,这是个道教盛行的年代,而道教正是最讲究开悟。

  但他还是不同意,这徭役一次少则三四天,多则十天半个月,他怕耽误范凌恒的学习。

  “老爹啊,你想想,我哥刚换了个好活计,你又受了伤。你带着伤去,万一加重了,最后不还得我和哥去。你如果真怕耽误我的学业,就在家好好休养,争取这会结束前把我换回来。”

  “而且,我这不还有晚上的时间,古人都头悬梁、锥刺股了,我晚上点个灯也能读下去书。”

  范清耀挣扎的考虑了下,貌似也是这个理儿。

  老大刚受到东家赏识,喊回来不合适,自己若真不能动弹,最后还得二娃上,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去。

  于是,当天下午范凌恒让范凌云明日帮他给先生请个假。

  次日卯时中,破晓时分,他披着蓑衣,顶着濛濛细雨,匆匆去往县衙。

  注1:明朝的徭役——里甲正役和杂泛

  里甲正役: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,以户计,每年由里长一人,甲首10人应役,10年之中里长、甲首轮流一次;值役称为当年,按次轮流称排年,10年清查一次,重新按丁口、资产增减情况编派里甲顺序。

  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,以一百十户为一里,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,馀百户为十甲,甲凡十人。岁役里长一人,甲首一人,董一里一甲之事。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,凡十年一周,曰排年。

  ——《明史·志·卷五十三·食货志一》

  役曰里甲、曰均徭、曰杂泛三等。以户计曰甲役,以丁计曰徭役,上命非时月杂役。皆有力役,有雇役。府州县验册丁口多寡,事产厚薄,以均适其力。

  ——《明史·志·卷五十四·食货志二》

  杂役:

  明初,令天下贡土所有,有常额,珍奇玩好不与。即须用,编之里甲,出银以市。顾其目冗碎,奸黠者缘为利孔。又大工营缮,祠官祝厘,资用繁溢。迨至中叶,倭寇交讧,仍岁河决,国用耗殚。于是里甲、均徭,浮于岁额矣。

  凡役民,自里甲正办外,如粮长、解户、马船头、馆夫、祗候、弓兵、皂隶、门禁、厨斗为常役。后又有斫薪、抬柴、修河、修仓、运料、接递、站铺、插浅夫之类,因事编佥,岁有增益。

  ——《明史·志·卷五十四·食货志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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