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川秀赶到讲谈社时已经是下午5点43分。

　　在门口和桥本雄大简单打了招呼后便直奔大楼而去。

　　斋藤玲奈看起来在楼下等了挺久，他有些不好意思，但也尽力了。

　　为了快点赶来，他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，就穿着一身保安制服，在诸多下班白领的异样目光中，跟着斋藤玲奈上了楼。

　　讲谈社的所有签约业务都由专门的签约部负责，全在公司三楼办理。

　　来到三楼，北川秀发现整层布满了那种用简单挡板隔开的小格子接待室，类似影视剧《半泽直树》里大学生们去的那个大型招聘会场。

　　斋藤玲奈将他安置在其中一个格子间里，转身去找了专门负责签约业务的员工。

　　不一会儿，一男一女两名身穿笔挺制服的热情员工朝他走来。

　　两人和北川秀简单寒暄了几句，很客气的让他坐下，随后将一份厚厚的合同递了过来。

　　日本非常重视合约精神，就算这种形式大于实质的合同也弄得很正式，诸多细节一字一句写得极其明白。

　　负责签约接待的两人，其中一个就是专门为北川秀解答合同里相关问题的员工。

　　虽然只是一份形式上的签约合同，但讲谈社做足了功夫，仪式感十足，让北川秀有种签了字就能成为大文豪的错觉。

　　仔细看完后，北川秀的目光落在了签字费这一栏上。

　　讲解人员立即解释说，这是斋藤玲奈为他争取的额外福利——

　　一般的新人作家签约可没签字费。

　　钱不多，就10万円。

　　但对现在的北川秀，无异于雪中送炭，看来是没跟错人啊。

　　他爽快的签下了自己的大名，然后依次补充完姓名、年龄、住址等个人信息。

　　合同顺利签完后，两名工作人员起身和他热情握手，随后告知签字费会在三个工作日内打到他的银行账户上。

　　从格子间里走出，外面等候的斋藤玲奈笑着迎了上来，这次她伸手和北川秀浅浅握了一下。

　　“恭喜你，北川先生。”斋藤玲奈带着他一边往外走，一边笑道，“稿子也顺利进了入围名单。”

　　“实在太感谢你了，斋藤老师。”北川秀心里松了口气，要是没能内推入围，这10万円的签字费都不香了。

　　还好斋藤玲奈够给力。

　　“不必客气。能通过审核，也是因为你的小说足够优秀。”斋藤玲奈客气的笑了笑，脑后的双马尾一荡一荡，轻轻打在挺翘的臀瓣上，“对了，晚上要一起去喝一杯吗？”

　　编辑主动向作者发出邀请还是很少见的。

　　如果两人性别对换，北川秀第一反应是编辑要潜规则我。

　　但现在这情况，显然不是。

　　其实从刚见面那会儿，他就发现斋藤玲奈脸上隐约有些愁容。

　　看来这次的内推结果虽好，但过程比较曲折，可能还有些秘辛得当面说。

　　两人乘着电梯来到一楼大厅，北川秀正想答应，却从另一侧的电梯处忽然传来一道招呼声：“斋藤编辑，这位就是你赌上职业生涯也要内推的新人作家吗？还真是一名保安啊？”

　　男人的声音属于沉稳的那一类，但字里行间的讥笑之意都快喷薄而出了。

　　身材矮胖的安原显负手而立，一旁站着神色惊诧的田中碧。

　　北川秀一眼就认出了这女人，不就是早上莫名其妙对自己露出厌恶表情的奇怪家伙吗？

　　这世界有时候还真小。

　　斋藤玲奈的脸色微变，但还是恭敬的对矮胖子鞠了躬：“是的，安原副主编。”

　　“晚上好，斋藤老师。”田中碧虽然很不想看到北川秀这张脸，但事已至此，也只能先打招呼，再见招拆招了。

　　关于北川秀的事，她刚才从安原显的嘴里听说了。

　　原来斋藤玲奈真是病急乱投医了，直接找了份保安递的稿子就内推了过去。

　　难怪编审会议上村松主编他们这么犹豫。

　　是啊，要是传到外面，让同行们知道群像新人赏内推入围名额给了一个保安，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？

　　听到斋藤玲奈内推的作者是名保安，田中碧下意识想起了北川秀，没想到真就是他！

　　好家伙，还真有些门路！

　　居然能搭上斋藤玲奈，还让她心甘情愿帮忙内推了？

　　不过这样也好，比缠着自己要强。

　　如果他真是想借助这个跳板再度回到自己身边，那自己也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。

　　当然，最好的结果是让他和斋藤玲奈一起成为编辑部的笑话，然后双双滚蛋。

　　田中碧现在最担心的是北川秀突然蹦出一句他是自己的前男友，或者睡过自己之类的蠢话，毕竟这种事，他以前可没少干。

　　还好看样子他没打算这么做。

　　而且好像为了隐瞒斋藤玲奈，他干脆装成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。

　　另一边，安原显正以前辈的口吻教训着斋藤玲奈，后者不得不唯唯诺诺受教。

　　日本职场，老人教训新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，没人会对此有意见。

　　北川秀本想站出来声援一下自己的顶头上司，但一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，对方的身份，和此时的情况，他还是忍住了。

　　这时候冲出去说话，大概率只会给斋藤玲奈添乱。

　　在日本出版界，没有过硬的作品和实力，就没有地位和人权，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的。

　　相反，你要是成了大作家乃至文豪，就是放一个屁，全日本都有数不尽的人跑来吸一口，还生怕跑慢了吸不到那第一口！

　　听得有些无趣的北川秀开始思考那10万円该怎么花比较合适，也许该给皮特提升一下猫粮质量？

　　如果它不再掉毛的话，就可以抱进被窝暖床了。

　　亦或者给我妻梦子买点小礼物，然后试着再进一步？

　　不对不对。

　　如果是玩游戏的话，我妻梦子的好感度明显已经到了可以进行“本番行为”的程度。

　　现在就差临门一脚，但他显然是没找到足球在哪儿，而不是球技不行。

　　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，思绪又被安原显的话突然打断了。

　　“...算了，这都无所谓了。乙武桑的那篇《残疫》我们评审委员会基本都看完了，说实话，放在历年，这种质量都足以获奖，今年你们就死心吧。”

　　安原显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斋藤玲奈的肩膀，

　　“那我们就先走啦。之前我说的转岗问题，你要是想重新考虑考虑，随时可以找我。编辑部也不是只有编辑这一个岗位的。”

　　“努力确实是好事，但努力也要努力对方向不是吗？”

　　随后，安原显不等斋藤玲奈回答，便带着田中碧离开了。

　　两人走后，斋藤玲奈明显松了口气，勉强一笑，带北川秀往外走去：“不好意思，让你见笑了。”

　　“这位安原副主编...似乎不怎么待见我们。”北川秀耸了耸肩，刚才这位副主编训斥斋藤玲奈时，明显带有极强烈的个人情绪，两人在工作上一定不怎么对付。

　　联想到今晚见面时她脸上的愁容，以及提出喝一杯的邀请，北川秀大概猜到晚上要说什么了。

　　内推不怎么顺利，原来是有副主编级别的大人物阻挠吗？

　　这还真是一件大坏事啊。

　　不过这也和北川秀从保安大叔们口中得来的情报相吻合，斋藤玲奈在编辑部不受待见，业绩还差，确实处于悬崖边缘了。

　　这样急需业绩的编辑对北川秀而言，比那些不缺作者的老编辑要好多了。

　　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呐。

　　可惜大叔们的情报能力有限，没法带来副主编这一级人物的详细讯息。

　　“倒也不是不待见...说来话长。”斋藤玲奈的抗压能力在这一年的磨砺下早已拉满，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，“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居酒屋味道还不错，边吃边聊吧？”

　　“乐意之至。”北川秀点头。

　　......

　　“您的炒乌冬加味增汤好了，客人请慢用。”居酒屋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走来。

　　看着盘子里五颜六色的面条，北川秀忽然有种感动到落泪的冲动。

　　半个月了。

　　为了省钱，他几乎没吃过一口热乎乎的晚饭。

　　真的饿极了，就用开水煮泡面对付一下，泡面还是便利店里最便宜的那种临期食品，买一送一。

　　刚才两人已经吃了一轮烤鸡串加啤酒，斋藤玲奈肚子里都是事，没什么胃口，更多是在说一些日后两人相处要注意的事项，以及入围后会碰到的问题。

　　说到后面，细细碎碎的工作内容也说了不少，等她回过神时，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。

　　自己好像有点说太多了。

　　每次看见北川秀那张脸，想到他写的《且听风吟》，就下意识觉得他懂自己，懂他们这批“团块世代”所面临的职场窘境和孤独与迷茫。

　　注意到他有点饿，斋藤玲奈又贴心的点了这份乌冬面，顺便还能多聊一会儿。

　　“真的很感谢你，斋藤老师。”北川秀吸溜着乌冬面，真心说道，“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热乎的晚饭了。”

　　在卖惨这件事上，北川秀从不会不好意思。

　　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！

　　“啊这...”斋藤玲奈吃了一惊，因为看到北川秀在用手写稿，稿纸还是那种非常次的款式，所以她推测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。

　　既然都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了，干脆就为他多争取一些福利吧！

　　抱着这样的想法，斋藤玲奈就又帮北川秀争取了签字费。

　　但她没料到北川秀已经窘迫到这个地步。

　　难怪身上的保安服都洗得有些泛白。

　　“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事，我的经济状况很不好...总之万分感谢斋藤老师您的援助。”北川秀起身微微鞠躬，斋藤玲奈连忙起来回礼。

　　“对了，能方便透露下有关那位乙武桑的信息吗？”

　　北川秀问完，觉得这种问法太简单粗暴了，顿了顿，又补充了一句，

　　“抱歉，斋藤老师。我不是故意打听其他作家的隐私，而是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。”

　　朋友是假，有印象是真。

　　刚才吃饭时断断续续听斋藤玲奈说了很多，虽然她没细讲，但根据已有信息拼凑起来，简单说就是斋藤玲奈被手下的作者背刺了。

　　出来前咄咄逼人的安原副主编估计是背刺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，目标则是他这位顶头上司的年轻肉体。

　　呔，学术圈那套果然在什么圈子都有是吧。

　　整件事让北川秀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名字，乙武洋匡，要真是那名作家，那他的心理压力会小不少。

　　“能告诉你的信息就是乙武桑自幼患有先天性四肢切断，但十分励志...”

　　斋藤玲奈也不敢说太多详细信息，只能挑最基础的讲。

　　简单听过，正好把乌冬面吃完了，北川秀抹了抹嘴，心里舒了口气。

　　啊，原来就是那个家伙啊。

　　天生身体残缺，却不畏行动不便考上了早稻田大学。

　　一直投稿却一直被拒，始终是各大新人赏的门外客。

　　但在1997年靠自费出版的自传体小说《五体不满足》激励了许多民众。

　　未料成名后，乙武洋匡在综艺节目上自曝曾婚内劈腿5个女人，被网友嘲讽是“下体大满足”。

　　对此，他的妻子仁美出面发表声明，表示“老公出轨自己也有责任”，是她没照顾好老公，才会发生这种事。

　　这事听起来离谱，他老婆的做法更是让人大掉眼镜，但发生在日本文坛却很正常。

　　谁让日本作家有国民教师之称，社会地位高到令人发指呢？

　　而那次节目后不久，又有日媒曝光，乙武洋匡外遇的对象恐不只5人，而是“10倍”的50人之多！

　　不仅如此，后来乙武洋匡也不装了，干脆和妻子离婚，与一名混血美女同居在了一起。

　　被问及是否会和这位混血美女结婚时，他笑而不语。

　　这家伙真是烂透了。

　　不扯私人作风问题，他的写作能力也差劲得很，唯一出名的小说是自传，主要靠得还是卖惨营销和“四肢不健全”的噱头。

　　真实写作实力，从他屡屡被各大新人赏拒之门外就可见一斑。

　　看北川秀的表情变来变去，起身结账的斋藤玲奈顿感抱歉，自己今晚喝了点啤酒后就止不住话头，一定给了他太多压力。

　　乙武洋匡的小说写的很好，还被编辑部内部青睐，几乎可以说是此次新人赏的内定获奖者。

　　一对比，北川秀就和后妈生的一样。

　　还没出道就要和这种对手较量，对他真的太不公平了。

　　自己还在这个时候给他压力，真是......

　　“北川桑，其实这次获不了奖也很正常的。新人第一次写文能入围就已经很厉害了！”斋藤玲奈觉得应该鼓励一下他。

　　北川秀“啊？”了一声，随后笑笑：“多谢斋藤老师您今晚的款待。还有签字费的事，一直没机会跟您道谢。今天这餐饭本该是我请才对...”

　　“总之，因为很多乱七八糟的原因，我没法更好的表达对您的谢意。但您放心，我觉得如果对手是那个乙武洋匡的话，获奖是没问题的。”

　　“我对自己有信心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