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下子惊醒，看到了爸爸担心的脸，才发现我在医院病房里。

　　「笙笙怎么了，做噩梦了是吗？」

　　「爸？」我的头有点痛，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在这里。

　　「你昨晚喝了酒摔下楼失去意识昏了过去。」他叹了口气，「是你周阿姨打电话给我的。」

　　周阿姨是一栋楼的邻居，我忍不住开口，「那她…」

　　爸爸知道我说的那个她是谁，虽然不忍心，但他还是开口了。

　　「她开始是喊了你妈的，但没喊过来，才叫了救护车通知我过来的。」他看了眼手表，

　　「我让你汪姨给你熬了粥，马上就过来了，你趁热喝点，爸爸公司还有事，就先过去了。」

　　我看他头发凌乱，下巴有新冒出来的胡茬，神态间是浓浓的倦态，衣服领子也被压出了重重褶皱。

　　一看就是在医院里随便对付了一晚上没怎么睡的样子。

　　我抬头看着他，「好，爸，你去忙吧，辛苦守了我一晚上。」语气中是满满的客气和疏离。

　　爸爸欲言又止，心疼地看着我，叹了口气之后还是离开了。

　　爸爸还没走多久，汪姨提着保温桶来了。

　　「你爸刚还打电话催我赶紧过来呢，跟我交代了一堆，我看看你的头怎么样了？」她轻轻扶住我的头，认真检查了一番。

　　我这才知道我的头被纱布缠了一圈，昨晚上踏空撞到了头，才晕了过去。

　　「你爸昨晚接到你电话，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去，硬是在医院里守了一夜，我看你爸心疼的呀，看着你这样都快哭了。」

　　「有空就多来家里玩，我们这几年条件好了，换了个大房子，我和你爸给你准备了房间，星宇也很喜欢你。阿姨也不知道后妈怎么当，但就一句话，你爸的家就是你的家，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，随时等你回家。」

　　听了这话，眼泪没注意就流了满脸。

　　是我对不起爸爸，他现在有了新生活，我不该去打扰。

　　我爸在我8岁那年跟妈妈离了婚。

　　妈妈将我扔在车流中，围观的人很多，有人拍了视频发布到了网上。

　　后来怎么处理的我已经不记得了，只记得爸爸很愤怒。

　　妈妈对我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了眼里，跟妈妈劝过吵过闹过，但妈妈仍然只是当着他的面对我好，离开他的视线就变了个人。

　　「付红霞，你清醒一点。笙笙才是你的亲女儿，你一直不喜欢笙笙我知道，她小的时候你不愿意给她喂奶，没事，我来喂。买了玩具只给你侄女玩那也没事，我来买。」

　　「可她还是个孩子，多么渴望母爱你不懂吗？我知道你在意那件事，但我告诉你，这件事跟她无关，你不能把气都撒在她头上！你天天对她呼来喝去，我就没见过你对她有耐心的时候。你告诉我，哪有亲妈为了别人的女儿，把自己亲女儿扔下车的。你简直离谱至极！」

　　就算是吵成这样，妈妈还是梗着脖子觉得自己没错。

　　爸爸决定跟妈妈离婚，他带着我过。

　　可是在开庭前一天，妈妈久违地抱着我入睡，给我讲入睡小故事。

　　她哭着说她是爱我的，她知道错了，求我给她机会，她一定会好好爱我，珍惜我，让我在开庭的时候选择她一起生活。

　　越是渴求的，我越在乎。

　　越是在乎的，我越没有。

　　我太想让妈妈爱我了。

　　所以我在开庭那天，当法官叔叔问我想跟谁生活的时候，我选择了跟妈妈一起生活。

　　我看到了爸爸震惊心痛的眼神，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。

　　我小声地在心里说，对不起爸爸，我太想让妈妈爱我了。

　　虽然爸爸很难过，但还是因为心疼我，将房子留给了妈妈，给了她一大笔钱，几乎净身出户，并承诺每个月给两千块钱的抚养费。

　　在那个年代，两千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了。

　　我那时候不明白，只是开心地扑进妈妈怀里，希望她能够好好爱我。

　　可惜我错了。

　　妈妈争夺我的抚养权，只是为了爸爸的房子和财产罢了，她知道爸爸一定心疼我，会给不少的抚养费。

　　她学历低，之前在厂里工作，后来跟爸爸结婚之后，她就辞掉了工作，做起了全职太太。

　　她跟爸爸离了婚，生活都成了难题，所以她必须争取到我的抚养权。

　　她跟爸爸离婚了，我以为我选择了妈妈，她就会爱我了。

　　现实告诉我，我太天真了。

　　没有爸爸的约束，她更加肆无忌惮了。

　　她隔三差五地往乡下跑，去帮乡下的舅舅料理家事带付晶晶。

　　我留在家里饿肚子。

　　没办法我只能去找爸爸，爸爸跟妈妈离婚了之后，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，但每次他都会带我吃的饱饱的。

　　临走时会把兜里的钱都塞给我，可一回家，就被妈妈搜了个精光。

　　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不配被爱，所以选择跟爸爸疏远，爸爸少了我这个无底洞，应该会过得更好。

　　后来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，新找的妻子汪阿姨很温柔，也有了个听话的儿子，生活幸福美满。

　　我也离开了妈妈，自己在外面打拼。

　　长得越大，面对爸爸时，有些话却越说不出口了。

　　公司发来了一堆消息需要我处理，我急着赶回去，汪阿姨劝不住。

　　临走时她叫住了我，她眉眼温柔，脸上的细纹都透着股平和的美丽。

　　「笙笙，谋爱先谋生，爱人先爱己，有时候并不是你做的不好，当你开始好好爱自己的时候，自然会有人爱你。」

　　「笙笙，我和你爸就很爱你，你不愿意相信也没关系，我们还有很长时间。」

　　我眼眶一热，忍着泪意跟她告别。

　　汪阿姨说的没错，我确实是太在乎妈妈的爱了，所以她才能一次次让我伤心。

　　我是时候该跟以前的自己告别了。

　　回到公司之后，领导将我狠狠批了一顿，但看在我还有伤的份上让我回去调整下。

　　我感谢他对我的宽容，向他承诺我会将功补过。

　　同事都跑过来安慰我，「笙笙姐，你别太难过，这个事也不怪你。你带着我们有多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。」

　　「都怪那个张总太难搞定了，昨晚他那个样子，就是没准备答应的样子，还想拿捏我们一把，我知道你是故意当出头鸟，提前离开，这样我们也就解放了，不过他就更有由头找事了。」

　　我谢谢她们对我的信任和安慰。

　　我工作比以前更努力。

　　张总不愿意见我没关系，我每天都赶在上班前，提前守在他公司楼下，希望他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。

　　这个张总心确实挺硬，对我从来视而不见，没有任何表示。

　　不过没关系，我习惯了别人对我心硬，我也更懂有志者事必成的道理。

　　在我蹲他的第九天，他肯给我十分钟时间。

　　我在十分钟的时间内向他表达了歉意，并交给了他一份更详实的计划方案。

　　临走时他对我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，「你这个劲头，在现在年轻人身上看到的可少了。我当年跟你一样，敢拼不服输，临危不乱，才啃下了一个个硬骨头。」

　　他难得打趣地问我，「你这几天肯定没少在背后骂我吧？」

　　我低眉顺眼，「怎么会？」

　　拿下了张总，我们辛苦了三个月的项目虽然曲折，但最终在一星期后圆满完成。

　　我也因此升为了副部长，并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。

　　我的心情也很不错，「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，把手头上的工作都处理完，晚上我请你们吃大餐。」

　　大家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，恨不得马上就走。

　　一个个都嚷嚷着，「工作都处理完了，我们走吧，迫不及待了！」

　　「这次是去哪次，这不得好好宰笙姐一顿啊？」

　　「那去吃海鲜大餐！让笙姐破产！」

　　我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，早就忘了那些糟心事。

　　冲到那些嚷嚷着让我破产的同事面前，挨个送出我爱的鼻窦。

　　就在这时候，前台过来找我。

　　「笙姐，有你的电话。」

　　一个没设防，笑着就过去拿起了电话筒。

　　「喂，哪位？」

　　「我是你妈付红霞！还哪位？你以为你把我电话都给拉黑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？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？贱人果然跟我不是一个姓，我真是白养你了！」

　　我声音冷下来，「能别到处散发芬芳吗？做一个文明人行不行？你哪来的我公司电话？」

　　在她端着长辈姿态训了我一顿之后才表明来意。

　　「你每个月给我打的钱怎么断了？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没饭吃了！」

　　「我每个月给你五千，也够多了，你怎么就没饭吃了，哦我忘了，你应该把那些钱都送给舅舅了。」我笑起来，

　　「那不正好吗？你给了舅舅那么多钱，这么多年了，也该让他们养你了，他们不会一口饭都不给你吃吧？」

　　说完，我就挂断了电话，脸上的笑意也冷了下来。

　　嘱咐了前台以后她的电话不要再接，有再来找我的问清楚是谁。

　　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，妈妈一直偷偷拿家里的钱送到舅舅家去，什么好的也都留下来给付晶晶。

　　就连离婚时爸爸给妈妈的那一大笔钱，她也巴巴地送了过去。

　　希望舅舅能念着她的好，在外婆面前夸她一句。

　　这也是我无法割舍掉她的原因，我又何尝不是她呢？

　　渴望着母亲那点微薄的爱，义无反顾。

　　可外婆偏心的是她的亲生儿子，而她却将心实实在在偏给了她的侄女，哪怕我才是她亲生的。

　　妈妈以前总是说我欠你的啊，生你下来我已经很不容易了，到现在一点用都没有，天天就知道跟我要钱，天天说饿。

　　于是我卯了劲地赚钱，不再向她伸手要一分钱。

　　我工作了她找我要钱，我就会一次次地给，好像只有这样，我才被证明我是有用的，好像这样，我才会有可能被她夸奖。

　　但是现在我想通了，人心是肉长的，她如果偏心，我做再多的努力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。

　　更何况，偏心的前提是她的心是要在我这，不在我这，连偏心都算不上。

　　这天晚上我开完会已经九点多了，又有同事来找我。

　　「笙笙姐，你妈妈又来公司了，还需要我再说你不在吗？」

　　我稍一思索，「不用了，让她来会客室等我吧。」

　　自从那天的电话之后，她大概是知道我是铁了心不理她了，她便找到了我的公司。

　　我都让同事用理由搪塞了过去。

　　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。

　　一打开会客室的门，我妈就不耐烦地站了起来。

　　一反常态没有大声嚷嚷，「笙笙，你这公司还真大啊，听说还是家上市公司呢！」

　　我没接她的话茬，只是问，「找我做什么？」

　　她这才像想起来一样，打开桌上的饭盒，就要拉我坐下，「笙笙，我记得你爱吃烤鸭，今天我正好路过，特意带过来给你的，你快尝尝。」

　　单单这样看，真像是个慈爱的母亲怕在公司加班的女儿饿到了，特意来送饭的画面。

　　如果是几年前，我肯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，答应她的所有要求。

　　刚进公司那会，繁重的工作经常压的我喘不过气，吃饭时间也没有，常常加班饿到胃痛。

　　那时候我就在想，如果妈妈能关心下我，给我打个电话，那该多好。

　　小时候我也不是没有羡慕过其他同学有妈妈送饭。

　　只是现在我不需要了。

　　我只是往后退了一步，开口道，「我从来不爱吃烤鸭，你忘了，爱吃烤鸭的是付晶晶。」

　　至于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。

　　11岁那年，大雪纷飞的一个晚上。

　　付晶晶突然想吃烤鸭，妈妈便让我去买。

　　因为气温骤降，下起了大雪，附近的店都关门了。

　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了好久，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，才在一个街道买回来了烤鸭。

　　等待我的却是冰冷的屋子，我举着冻到僵硬的手敲了很久的门，才明白她们根本不在家。

　　无处可去的我抱着香气扑鼻的烤鸭，不知道等了多久。

　　妈妈和付晶晶才带着一身火锅味，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家。

　　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在家，不是要吃烤鸭吗？

　　妈妈却毫不在意地指责我，「谁知道你买个烤鸭也能把人买丢，我们等得肚子都饿了，就出去吃了。」

　　这算是给我的一个解释，她没有问我在外面这么久冷不冷，有没有肚子饿，而且反过来将错指在我头上。

　　那时的我已经习惯了不争辩，只是默默地低下头，看着眼泪大滴滴在了包烤鸭的油皮纸上。

　　我拆开来吃了一口，没有想象中闻着那么美味，冰冷油腻。

　　再也不吃了。

　　再也不要吃了。

　　听到我这话，妈妈讪笑着，就要递一块烤鸭，「怎么会不喜欢吃呢？你吃吃看，很好吃的。」

　　我一把推开她的手，极力避让，「我说了我不爱吃，付晶晶喜欢的，我都不喜欢！」

　　听到这话，她翻了个白眼扔了手上的烤鸭，「什么事你都要扯上晶晶，这跟她又没关系！你不知道我大晚上过来有多冷吗？」

　　也许是我的冷漠让她觉得气恼，她幻想着我本该看到她对我的一点施舍，我就会放下之前的所有芥蒂，像条狗一样又凑上去感激涕零。

　　「你来找我，无非是付晶晶闯了祸，找我要钱来了是吧？告诉你，我现在不可能给你一分钱！付晶晶是死是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！」

　　付晶晶从小娇生惯养，我妈宠她也没有边，所以她做事从来不顾后果，闯祸是常有的事。

　　她一闯祸就找我妈，我妈就找我要钱，然后再求爷爷告奶奶，将这件事摆平。

　　见我戳穿她的话，她就再也掩藏不住脸上的怒意了。

　　她情绪激动起来，突然一巴掌再次重重扇在了我脸上。

　　猝不及防。

　　我怔愣了好一会。

　　突然大笑起来，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。

　　我妈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，眼神里全是懊恼。

　　她应该是后悔为什么又没忍住打我，将场面搞僵。

　　我继续笑着，抬起眼认真看她，「第二次了。」

　　她突然回过神，一反常态地向我道歉，「对不起，笙笙，妈妈不是故意打你的，我只是…」

　　她伸过手来想摸我的脸。

　　我往后退着，打断她的话，「是什么，后悔不该这样打我，毕竟你还要找我要钱是吧？」

　　「我明确告诉你，我不会给你钱，现在你打也打了，骂也骂了，也耍够你的威风了。可以走了！」

　　她像失去了气力一般，垂下手，欲言又止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转身便要离开。

　　我在后面淡淡开口，「你就没想过，为什么快十点了，你还能在公司见到我吗？」

　　她转头看着我，目光震动，眼里多了一丝心疼。

　　随后转过身去，肩膀微微颤动，她没有再说一句话，匆匆离开。

　　我如愿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点湿润，稍微勾了下唇角。

　　这应该也能让我清净一阵子了吧？

　　我瘫坐在椅子上，目光落在遗留下来的烤鸭上。

　　色泽鲜艳，散发出浓郁的香味。

　　肯定不好吃。

　　我才不要吃。

　　妈妈，我也不要。

　　我妈果然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找我要钱，我也难得过了段清净的日子。

　　好不容易喘口气，我算了下身上的存款，已经足够一套房子的首付了。

　　因此一有空闲，我就到处去看房选房。

　　爸爸不知道在哪得知我在看房，给我打过来一笔钱。

　　金额之多，加上我现有的，足够全款买一套房了。

　　我连忙打了电话过去。

　　「我听说你在看房，买个房子好啊。之前给你你不肯要，说够用，爸爸就一笔一笔给你存着，看，这不就用上了？你买房可不是一笔小钱，总不会也够用吧？爸这钱也不算多，但应该能让你少负担些。」

　　爸爸的话还是一样的平淡，从电话里传出来还透着点小心翼翼，但却有种让我想哭的冲动。

　　我点点头，「谢谢爸。」

　　我爸见我收了，高兴得声调都高扬起来，赶紧说，「谢爸可不能就嘴上讲讲，我最近馋得很，让你阿姨买了帝王蟹，头一回吃这个，不会收拾，你过来给我收拾。」

　　我答应了。

　　最后我在爸爸和汪姨的陪同下，全款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，不大，但很温馨。

　　「终于有了属于我的家了。」我呼出一口气。

　　爸爸却不太高兴，「我和你汪姨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？」

　　我抱了抱他，眼里都是泪，「当然是，我有两个家了，爸爸。」

　　这段时间我跟爸爸的关系亲近了很多，也经常去他那里吃晚饭。

　　在那里我才知道，原来也有不偏心的父母。

　　我看到了给我准备的房间，明亮通透，粉色柔软的床品，还摆上了现在女孩子喜欢的玩偶。

　　汪姨不好意思地说，「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，就去问星宇，他跑去问了他们班的女孩子，都说喜欢这一类的玩偶，我就给你买了摆在这了。」

　　星宇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，他见了我也只是不好意思地喊我姐姐。

　　吃饭时汪姨做了我和星宇都爱吃的，四个人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。

　　爸爸却突然哭了，「我们一家四口能坐在一起吃饭，这件事我想了十几年了！」

　　我心口一痛，落下泪来，「爸，对不起……」

　　汪姨也红了眼，却在骂爸爸，「这不是好事吗，有什么好哭的，也这么大岁数了，在孩子们面前也不知羞！把笙笙也搞哭了，看我不揍你！」

　　我连忙接过星宇递给我的纸巾擦了眼泪。

　　「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！」汪姨说着就要抬起手捶打爸爸，惹得爸爸连声求饶。

　　一时间，整个客厅都是打闹声和欢声笑语。

　　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，公司要陆陆续续地把所有项目清整统计下来，我也忙了很多。

　　最近妈妈又来公司找我，我都让同事给我打发走了，听说她现在越来越急了。

　　顺手查了下出了什么事，原来付晶晶又不安分，跟小混混还厮混在一块。

　　我没想再管。

　　这天我生日，领导特许我半天假。

　　爸爸乐得直接来公司接我回家过生日，却不料在公司门口碰见了我妈和付晶晶。

　　本着不想搭理她们的原则，我拉着爸爸就准备出门。

　　却一把被付晶晶拉住。

　　「表姐，我和姑姑来了，你看不见吗？」

　　我皱了皱眉，甩开她的手。

　　她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，哭喊起来，「大家快来看啊，你们公司的戈笙动手打人了！养了自己十几年的亲妈也不认！」

　　顺手拉着我妈一起叫起来，我妈见了直接也往地上一坐，「自己养的女儿这么铁石心肠，你们都是她同事，你们评评理，我这一把年纪天天来你们公司找她，她从来不见，这还算人吗？」

　　正值饭点，两人的叫嚷让围观的人越聚越多，跟我亲近的几个同事都担忧地看向我。

　　「我就说这大妈天天来咱们公司蹲着，也没见有人出来，原来是她啊。」

　　「这个妈真是做了孽了，才养出这种女儿。」

　　「她我知道，是产品部的，平时看着打扮得人模人样，没想到这么不是个东西啊。」

　　我爸急得准备上去将我妈和付晶晶骂一顿，让她们别嚷嚷了，我拦住了他摇摇头，「没事，我心里有数。」

　　付晶晶见我没有动作，直接跳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，「你就这么狠心，姑姑天天来这找你你都不见！」

　　看着她这幅大义凛然的嘴脸，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我就想狠狠扇她一巴掌。

　　事实是我确实这样做了。

　　「啪」地一声，全场都安静了下来。

　　付晶晶震惊了，不敢置信地捂着脸看我，跺跺脚看向还坐在地上的我妈，「姑姑，戈笙她打我，她竟然敢打我。」

　　我妈连忙过来看她的脸，安慰着她，冲过来又想打我。

　　我转头看向她，平静地开口，「你还想跟之前一样，为了她在所有人面前坏我的名声吗？」

　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，脸上霎时便失了血色，嗫嚅着开口，「不是，我……」

　　这已经不是妈妈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给我难堪了。

　　初三那年，付晶晶读初一，她喜欢上我们班一个同学。

　　我长得漂亮，学习又好，班上也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我，付晶晶喜欢的那个男生是其中一个。

　　她让我帮忙给那个男生送情书我不愿意，却被她看到那个男生跟我一起讨论题目。

　　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，说我早恋。

　　妈妈完全不听我的解释，直接冲到了学校，在所有人的面前狠狠扇我巴掌，骂我不知廉耻，「小小年纪不学好，到处勾引人，你妹妹的人你也要抢？」

　　最后还是老师和校长都来了才拉开了她。

　　在我最需要尊严的青春时代，我跌坐在人群里，在所有的老师同学面前，衣裳凌乱，头发四散，脸面全无。

　　我的妈妈，将我的尊严全踩在了地上，只为了给我的表妹出气。

　　在好长一段时间里，我好像都能听见其他同学议论我时的窃窃私语。

　　从那以后，我就被所有人疏远了。

　　看着周围疑惑不解的人群，我继续开口，「付晶晶说你养了我十几年，她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应该清楚，毕竟你将爸爸给你的钱全部给了舅舅，爸爸每个月打给我的抚养费也全部进了付晶晶的嘴里。」

　　妈妈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，扑过来让我别再说了。

　　就像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被妈妈打倒地上，被骂不知廉耻的时候。

　　我哭着哀求她，「妈，能不能不要在这里闹，我们回去说好不好？」

　　我得到的回答是：「你现在知道丑了，早干嘛去了？」

　　于是我冷着声音开口，「是你来找我的，现在又什么都不让我说，不觉得晚了吗？」

　　我提高了声音，「从我十二岁起，你就没有再给过我一分钱，我能活到现在，也多亏了你每天的辱骂，让我练成了一种没脸没皮的本领，才能厚着脸皮向陌生的食堂阿姨大叔讨一口饭吃。现在你反过来指控我不赡养你，你真的能说出口吗？你的心就不会痛吗？」

　　在场的人全都停止了窃窃私语，错愕地看着我。

　　「没有人知道垃圾桶是有多臭，我却能忍着恶心在里面找到块被人吃了一半的面包。」

　　「也没有人知道废弃的烂尾楼晚上是多么吓人。」

　　「我能活下来，全靠着我命不该绝，没被饿死，也没有碰到散发着恶意的人。」

　　所有人都不敢想象才十几岁的我怎么活下来的，又是如何打拼到现在的位置。

　　爸爸震惊地看着妈妈，一步上前逼问她，「笙笙说的是真的？你从来没管过她？你没给过她一分钱？我给你打了那么多钱啊！」

　　我爸双眼赤红，双手颤抖，却紧紧捏住了我妈的肩膀。

　　「你回答我！」

　　我妈被他骇人的样子给吓到了，只顾着慌乱地点头。

　　我爸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，高高地抬起了手，却最终颓然地一把推开她，心痛地看向我，

　　「你竟然受了这么多苦！为什么不跟爸爸说？爸爸真该死啊，竟然以为把钱打多点给你妈，她就能好好待你，是我糊涂了啊！」

　　五十多岁的男人捶着心口，泪水流了满面。

　　我止住心痛，赶紧扶住他，笑着看他，「这些都过去了，已经没事了爸爸，你不要多想。」

　　我妈却扑过来拉着我，语无伦次，「笙笙，我没想到……我不知道你……」

　　她再也说不下去话，仿佛才明白我现在跟她如此不和的原因。

　　「你不知道什么？不知道你和付晶晶在空调房里看着电视吃着雪糕，我却在外面顶着太阳跟着别人后面捡垃圾？」

　　「还是不知道你们躺在床上其乐融融的时候，我还在便利店里一边看书一边打工？」

　　「你确实不知道，你从来没有把心放在我身上一刻，哪里能知道我在干什么？」

　　这一段话让她的脸瞬间煞白，眼神中满是悔意。

　　爸爸怒吼着，「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，笙笙是你的亲女儿啊，你怎么能这么对她！」

　　「我之前就跟你说过，那件事跟她没关系，是你非要生！我和医生都劝你把孩子拿了，等身体养好了再生，你就是不听，出事了把错全怪在笙笙身上，把爱全给了别人，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愚不可及的女人？」

　　妈妈崩溃了，连声让爸爸也别再说了。

　　原来，在我两岁的时候，我也曾有一个弟弟，医生觉得妈妈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现在生，得再养一养，但是她不愿意，最后因为胎里有缺陷，一出生便没了气息。

　　我妈悲痛欲绝，却认为是在怀我的时候我夺走了母体的营养，才导致弟弟一出生便夭折。

　　从此便恨上了我。

　　与其说恨上了我，不如说她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。

　　她只是不爱我而已。

　　她从来不敢提这件事，因为她的潜意识里知道，这跟我无关。

　　原来是这样。

　　这么多年来，我一直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，甚至说恨我。

　　明明我没做错什么，却莫名背负了几十年的仇恨。

　　现在骤然得知，心里却是一片平静。

　　我站在我妈面前，淡淡开口，「按道理说，你没养过我，我自然不可能再养你，但这次我会给你最后三万块钱。但在这之前，你跟我去趟派出所，我们断绝关系。」

　　三万块钱，买断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，其实是笔很划算的买卖。

　　她脸色涨红，慌乱地看着我，脸上尽是痛苦的神色。

　　而一旁的付晶晶却激动不已，催着我妈答应。

　　「姑姑，三万块钱可以呀，这样我就不用被他们欺负了。」

　　可她却没动，就这么看着我。

　　全场都安静了下来，落针可闻，她们都想知道，在知道我受了这么多委屈的时候，我妈会在我和付晶晶之间选择谁。

　　我妈深深地看着我，脸上是犹豫不决的痛苦。

　　付晶晶不明所以，推着我妈说，「姑姑你干嘛呢？快答应啊，三万块钱呢，以后她不养你我养你，反正你跟她关系一直不好。」

　　我妈仍没有说话，眼圈红了大片，这是第一次她在我和付晶晶之间做这么久的抉择。

　　以前只要付晶晶要什么，我妈都会毫不犹豫地从我手上夺走，转脸递给她。

　　每次我们起了冲突，我妈都会不假思索地开口责骂我，为了止住付晶晶的眼泪，也会伸手给我几巴掌。

　　而这一次，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做出选择。

　　付晶晶见到我妈的神色，一下子慌了，「姑姑，你不救我我会死的，我会被他们打死。与其被他们打死，我不如现在就死了！」

　　说着便哭着就要往外面走。

　　我妈的表情终于破裂，似乎是刚回过神来，她急忙安抚住付晶晶。

　　闭了闭眼，转头看着我，眼里满是决绝，最终哑着嗓子开口。

　　「走吧，我们去派出所。」

　　这一句话就意味着，她把我放弃了。

　　我笑了，这才是我的妈妈啊！

　　看啊，我的妈妈无论在什么时候，选择放弃的那个人都会是我。

　　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悲凉包围。

　　我逼着她在我和付晶晶之间选出选择。

　　我早就知道她会选择谁。

　　我一直等着她做出那个选择。

　　可等她真的做出那个我意料之中的选择时，我还是呼吸狠狠一窒。

　　像是有只手恶劣地抓住我的心脏，然后一点点，一点点的收紧，最后再猛地一把捏碎。

　　我感觉我有些失力了，摇摇晃晃的，有种眩晕的感觉。

　　周围人向我投来关怀的目光。

　　爸爸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住，握住我的手，给我一些喘息的力量。

　　我想我该笑的，不是吗？

　　终于解脱了呀！

　　可我勾了勾唇角，却怎么也笑不起来，头皮一阵阵发麻。

　　于是，明亮的灯光下，我抬头看着她，跟她说，「好。」

　　我淡淡的嗓音在整个大厅显得格外清晰。

　　我妈看到我脸上的神色却慌了，她用着我从没听过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跟我解释，「笙笙，你不要逼妈妈，妈妈这样做是有原因的，晶晶她得罪了人，人家说不拿钱就要她死。」

　　她到后面语气近乎哽咽，「我没办法的呀！笙笙，你不要怪我，妈妈没办法的呀……」

　　对我的忽视是没办法，是有人逼她只爱侄女不爱亲女儿的吗？

　　有人要她死找我有什么用？我能救她吗？

　　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。

　　「够了！」我止住她的话，看着她仓惶的脸，「我们赶紧去派出所，晚了他们就要下班了。不要耽误了我的生日聚会。」

　　妈妈瞪大了眼睛，似乎才反应过来，「今天是你生日？笙笙对不起我……」

　　我没有再听她说的话，直接迈开腿走了出去。

　　我们很快就在派出所办好了手续，出门的时候，付红霞还想张嘴跟我说话。

　　我没理她，径直跟着爸爸一起回了家。

　　这个日子选的真好，我在生日这天，重获新生了。

　　这件事不知道被谁全程拍了下来，发到了网上，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
　　一时间热榜上都跟这件事有关。

　　#生而不养，枉为人母#

　　#真的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吗#

　　#付红霞畜生#

　　所有人都跟我共情，看着我在视频里声声泣血，哭得不能自已。

　　所有人都在夸我坚强，说我是从碎石堆里迎风生长的青松。

　　公司也因此一度股票大涨，我得了一个月的带薪休假。

　　他们将付红霞和付晶晶人肉了个彻底，才发现付晶晶从小到大都喜欢跟着霸凌别人。

　　一时间付红霞和付晶晶实现了社会性死亡，出门都有人追着叫骂，家门口堆了一堆垃圾。

　　付晶晶再次站在了天台上。

　　说她再次是因为她之前已经闹过一次自杀，算算时间，应该就是付红霞又开始频繁找我的那段时间。

　　她发现付红霞也不知道为何不愿意再来找我要钱，甚至在她骂我的时候，还有护着我的行为。

　　她没了生活来源，便谎称闯了祸，得需要一笔钱那些混混才能放过她，求着付红霞来一次次找我要钱。

　　付红霞一直如珠如宝地哄着她，当然不舍得她受委屈，见她要自杀，便答应再来找我要钱。

　　却没想到这次让她们不仅如愿以偿拿到了五万块钱，还让她们顺利地出了名。

　　这次她站在天台上，围观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。

　　让我奇怪的是，付红霞竟然没有哭着求她下来。

　　她无视所有人的谩骂，只是冷漠地看着付晶晶哭诉。

　　从付晶晶的凌乱的话中，我知道了原因。

　　付红霞知道所有被威胁和自杀都是假的，她头一次跟她心爱的侄女发生了激烈的争吵。

　　她将所有的错都怪在了付晶晶的头上。

　　她再一次将错怪在了别人身上。

　　而这次付晶晶因为被人肉，那些混混们也都被牵扯到，便打定主意让付晶晶付出代价。

　　他们的手里有付晶晶的裸照，如果不给十万块钱，那就让所有人都看到。

　　她走投无路，只好又故技重施，希望她的姑姑能再救她一次。

　　而这一次，她站在天台上，一向疼爱她的姑妈却没有再开口劝她。

　　闻风而动的媒体比消防员来的还要早，早就架好了长枪短炮，期待着更多的爆料。

　　天台上来了一堆人围观，甚至有人开启了直播。

　　我透过直播屏幕看着付晶晶，她从开始的咒骂变成祈求。

　　付红霞没有说话。

　　围观的人唏嘘着。

　　没有人认为她会真的跳下去。

　　付晶晶见没有回应，只得悻悻地准备爬下来。

　　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。

　　突然一道身影冲过去，狠狠地将付晶晶往天台外推去。

　　「你这么想死，那你就去死好了！」满含怨恨的声音。

　　是付红霞。

　　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将付晶晶推下了楼。

　　屏幕里付晶晶只留下一声惊叫，身子像破布一样直直地坠至地面。

　　「砰」地绽出一朵血花。

　　所有人惊慌失措，尖叫着四散逃开，直播间也在一条条「卧槽」中被关闭。

　　付晶晶死了。

　　在全国人的见证下，死在了最爱她的姑妈手中。

　　这件事反响剧烈。

　　付红霞被当场逮捕，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，由于性质恶劣，被判无期徒刑。

　　世事无常。

　　一切尘埃落定。

　　我在一天午后接到了监狱的电话，他告诉我付红霞在监狱内突然疯了，需要押送至精神病院治疗。

　　这是我从那次见面之后第一次见到付红霞，她盘腿坐在地上，头发尽数白了，眼眶深深凹陷下去，瘦了很多。

　　她用力地扯下自己的头发，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。

　　嘴里喃喃自语。

　　我走近了弯下腰倾听，她在说，「我的宝宝，我的宝宝……」

　　见我凑近，她惶然往后退，眼珠子乱转。

　　见我没有恶意，她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，比划着，「你看见我的宝宝了吗？她这么高，眼睛水灵灵的。」

　　「哦对，她叫笙笙，我的宝贝女儿笙笙，你见到她了吗？」

　　我的心像是被敲下了一记重锤，痛到不能呼吸。

　　我追寻了二十多年的母爱，在这个时刻得到了。

　　在我早就死了心，她入了狱的情况下。

　　良久，我挺直了腰身，摇摇头，「没有。」

　　她失望地又开始将头发绕了手指一圈又一圈。

　　我走出门，去过我崭新的一生。

　　而她犯了错，终身都将在监狱里度过。

　　这一切，都跟我无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