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人较为诧异的是，那扇门后似乎连接的是后院，是灶屋、柴房等地。
进门左手边往前走十多步，大抵便会到达用杉木建造的露天灶屋，一木框又一木框的蔬菜、水果被堆在那几棵柳树下，还有来往的几人在搬运，远处进口处还有一些老妇在清洗。
而右手边则是有堆放了成山的柴木，以及柴木前一大片的地上正连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裙、深衣、里衣，大抵是那些女子的衣裳，宋堇仅仅瞥了一眼，便收回了目光。
叶韵蹦蹦跳跳地去左边的灶房去帮衬那些妇人。
六七的身高，满目的纯粹与天真，又带着一点不符年龄该有的懂事，着跟叶姝攸一样的丹凤眼，满眼笑容地接过那些看着比她还重的蔬菜框清洗，其中一位看着较为慈祥的妇人不知与她讲了什么，逗得她哈哈大笑。
无端地，宋堇感到一丝悲伤。
他想到他的子嗣们，身着的是金丝线纯手工、由宫廷内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的花纹，纺织好再贴身定制好的丝织衣帛，颈上、手腕上皆佩戴着贵重的金玉之饰来佑其平安康健。
倏然，宋堇隐约听到“泠音”二字，不由地转向了声音所在处，是在一棵垂柳下唠嗑的两名妇人。
“你说，曾经好端端的一名花魁，竟与外男私相授受，还妄想那名男子来明媒正娶她！而如今人也没回来，大半的赎身银子也给了那穷书生进京赶考，人财两空啊这是，啧啧......”其中一位看着较尖酸刻薄是妇人开口道。
“泠音姑娘到底太过年轻。私相授受这倒也罢了，毕竟终归是风尘女子。但最为大忌的是，还是生了个野种下来不是。”另一位开口道。
“这倒也是。但是韵儿那丫头看着水灵灵的，想必其父应该也有不俗的相貌吧。”
“可不是！你前几年方才来醉锦阁，定不知晓。几年前，我倒是见过几面，惊为天人呐！当真俊朗不已。泠音姑娘曾唤他堇郎，是个穷书生，倒与风尘女子倒也相配。可是还不是再也没回来。”妇人边讥笑边翻白眼，另一位听着也笑出了声。
仿佛嘲笑他人的不幸会令她们喜上眉梢。
而两名妇之间无意的谈话与讥笑，犹如数万只支淬炼了剧毒的箭矢，自遥远的天际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直直地穿透宋堇的内心，千疮百孔，腐朽般的鲜血直流。
不可置信、荒唐不已的痛楚好似巨石，从上到下，碾碎了他的每一寸血液、每一处的骨骼，疼得他仿佛被死死地掐住咽喉，发不出任何一点声响。
苍茫的人间，唯有他一个鬼魂滞留。
生，没带来什么，死，也带不走什么。被人毒死，仓促地离开了人世，宋堇本以为他早已坦然接受了。
几乎一生的锦衣玉食与大权在握，也几乎让他认定人间再无扣他心弦的存在了，甚至还松了一口气，终于可以试着放下公务，好好的放松一回了。
但是所谓打脸竟来得如此迅速，宋堇笑不出来，便是再假的微笑也笑不出，带了二十几载温和的笑更是不见踪影。
早在那孩子喊叶姝攸阿娘的时候，宋堇的心绪就起伏不定，有一刹那的无措、茫然与愤怒。
无措，是他不知如何面对曾经年少时爱过的女人，即便他已经死了。
茫然，她是为谁，为谁所诞下孩子呢？她的爱人吗？
愤怒，应该是他认为叶姝攸已经是他的女人了，又怎么能为他人诞下子嗣！只是他没想过，他抛弃了她，又怎能要求她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呢？
再后来看到叶姝攸病入膏肓的形容枯槁的模样，宋堇就已经开始释然了。
不重要了，谁的孩子不重要了。活着，活着就行。
而如今看来，一切谜底似乎都有了答案，有了令宋堇最不愿接受血淋淋的答案。
是他的，是他的，那女孩是他的孩子，是她为他诞下的，为一个再也不回来的负心人所诞下的。
猝然，宋堇嗤笑出了声，止不住，后双手颤颤巍巍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，身为鬼魂的他似乎也站不稳，原本挺拔的身子一下子塌了下去。
“无情最是读书人，道貌岸然的负心人。”真是可笑至极，可悲至极。
“宋元慎，你，到底，之前做了什么畜生不如的事？你，配的上君子的雅称吗？你十几年宫廷内学习的皇家礼教是被狗吃了吗？......”
元慎是他的字。
长久的思想收到剧烈的冲击，宋堇开始口不择言，喃喃自语，就连街坊里骂人的话语也直接从嘴边溜了出来。
仿佛都不存在的“砰砰砰”心脏的鼓动，似乎不足以宣泄宋堇心中的那份悔意，血液开始沸腾，那份被他刻意遗忘的情感，那个曾经被他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愿再回想是人儿的脸，终究开始有了模样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，成了叶姝攸一身红装似非似笑的脸庞。
“啪嗒”一声，是重获新生的音符，冲破了加下宋堇身上、心灵上“青楼女子是卑贱”的想法枷锁。
宋堇突然明白有句古话的含义了:有些人活着是活着，而有些人活着却用尽了所有力量。
不能用偏见的世俗眼光看待她们，如果可以，或许没有任何女子想以色侍人，看着他人的脸色过日子，只是被迫卖进青楼，想攒赎身钱出去而已，仅此而已。
宋堇清晰地明白，他可以用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瞒过世上的任何人，养育他十几载的太后，亦或是手足情深的圣上都觉得他本该这副样子。
但是他唯独欺瞒不了自己。
在失忆的两年中，最令他无法忘怀的那个人，同样有着他恢复记忆后最不能接受的身份——风尘娘子。
风尘娘子，好的话，早日攒够银子离开青楼，但是大都是风尘娘子单是为了赎身银就耗费了多年心血，毕竟她们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叶姝攸一般，有着倾城之姿，她们甚至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力，接客的费用较为低廉，还会被老鸨收取进七成的银子。
即便攒足了赎身银，已经年老体衰，身无分文，不知离开又能去何方。又或者被大富大贵人家赎出，在主母手下苟延残喘几年，死后一卷草席扔在荒山野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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